跋山遺址群考古成果:
再現生命演化歷程 解碼古人類生活圖景
跋山遺址群是以山東省沂水縣跋山遺址為中心的80余處舊石器時代遺存的總稱,其發現和相關研究,初步構建起了沂河上游區域距今10萬年至1萬年的考古文化序列。
中國歷史研究院副院長、考古研究所所長陳星燦表示,跋山遺址群的考古發現構建起山東地區舊石器文化發展的時空框架,拓展了山東史前遺存的分布范圍。此外,跋山遺址群連續的文化堆積、無間斷的舊石器文化發展序列,清楚展示出本地區乃至中國與東亞早期人類與文化持續演化發展的路徑。
——編 者
今年3月,山東沂水跋山遺址群成功入選2023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為什么跋山遺址群能夠脫穎而出?除了它保留并蘊含著極為重要的考古學價值,也與多年考古工作密不可分。
通過對跋山遺址群持續的考古發掘和調查工作,塵封的記憶通過考古方法和科技考古手段被揭示和闡釋,再現了生命演化歷程。
一處極為難得的舊石器時代遺址
時鐘撥回至2020年8月20日,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孫波來電話,安排我去沂水縣跋山水庫查看泄洪后沖刷出來的動物化石。不成想,這不經意的一看就把我吸引其中近4年。
山東第四紀沉積物堆積厚的區域不多,受后期地質剝蝕及自然營力改造頗大。即便可以發現幾件石制品,也大多沒有原生地層可以做更深入、系統的工作,這也是多年來一直困擾我的事,而跋山遺址在多個方面填補了山東乃至全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工作的空白,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初到跋山,便見大量化石浸泡在河灘泥土之中,記憶尤為深刻的是一截象的門齒還嵌在斷面上。直覺告訴我,它的時代應屬于更新世的舊石器時代階段。地層中的石英則更吸引我,想判斷它們會不會是古人類加工過的石器。在仔細翻看幾件采集到的石英塊后,我心里不由得騰升起陣陣喜悅——這是一處極為難得的舊石器時代遺址。
2021年4月中旬,跋山遺址的發掘工作被提上日程。汛期的迫近意味著遺址將面臨再次被沖刷,并不可避免被破壞甚至消失殆盡的危險。經國家文物局審批后,我們緊急開展對遺址的搶救性發掘。發掘區分為南北兩個區域。在發掘開始大約一周后,北區最上部堆積出土了石器,這意味著它是生活在這里的最后一批古人類遺留下來的遺物。我將這一層位劃為第一文化層。后來的測年數據指示這一層位的絕對年代為距今5萬年。參照往年情況,7月初左右將進入汛期。隨著雨量增加,水庫庫容達到限制便會調洪放水。如果不搶在這之前完成發掘,遺址有可能被沖毀。
迫于時間壓力,在進行探方發掘的同時,我們也急于弄清楚待發掘區域下部地層的堆積情況。因此在南部發掘區臨河斷面開掘4條探溝。
2021年5月12日,探溝2清理出一截象的門齒和一段臼齒。門齒一經發現我便注意到其較粗一端斷面平齊且規整,似經過摩擦和拋光,它光滑的鏟面和碩大的體量給每個見過它的人留下深刻印象。這就是后來幾經調整最終被命名的“象牙質鏟形器”,被認為是預示著使用者智力發達的重要指示物。
回想起每日野外工作時間超過10個小時的那段日子,辛勞充實而又滿懷期待。而這些“投石問路”的工作,最終促成了跋山遺址下一步發掘計劃的徹底調整。
10萬年前發生在古沂河岸邊的故事
自2022年開始,遺址發掘性質由搶救性變為主動性,這意味著在遺址得到有利保護的前提下,我們要以導向性的課題意識去揭示和厘清跋山遺址乃至沂河上游晚更新世以來的石器面貌及演變軌跡。
經兩個年度的后續發掘,由多個學科業務人員組成的跋山遺址考古隊對跋山遺址累計清理發掘面積225平方米,出土及采集文化遺物4萬余件,完整揭露了8米厚的文化地層堆積及距今10萬年到5萬年的古人類生活遺跡。此外,還先后發掘了距今6.5萬年至2萬年的水泉峪遺址和時代相仿的沂河頭遺址。
在圍繞跋山遺址展開的舊石器專項調查中,我們發現了80余處晚更新世以來的舊石器遺存。跋山遺址群的發現和不斷擴充,完整構建起山東地區舊石器文化發展時空框架,進一步拓展了山東史前遺存的分布范圍,系統完善了海岱地區10萬年以來的古人類文化發展序列。它們的發現有的顯示出時代相近或早晚相關的種種聯系,有的則體現出明顯的差異性,這些重要發現反映了古人類在沂河上游區域活動的長期性和頻繁性,也為我們下一步的考古工作提出了更多、更高的要求。
其中,下部距今10萬年的地層清理出巨型動物骨骼集中的現象值得關注。通過對下文化層的清理,我們發現以古菱齒象和披毛犀為主的大型哺乳動物化石和石器伴生,且數量十分豐富。發現8具古菱齒象下頜及2具披毛犀頭骨,如果不是人為狩獵、肢解動物,那么很難解釋為什么6具古菱齒象下頜都屬于幼年個體(體弱及幼年個體更易被捕獲),而幾乎沒有發現幼象的其他部位。此外,出土的具有人工加工痕跡的象牙質鏟形器系國內首次發現的對古菱齒象門齒進行加工利用的情況,結合本層還出土了一定數量的骨制品,不排除跋山遺址的早期占有者已擁有對動物骨骼進行磨制的思維和技術。
讓我們把鏡頭拉近,嘗試復原10萬年前發生在古沂河岸邊的故事……
大約10萬年前的一個黃昏,強烈的光照吸收了太多的水分,跋山遺址北臨南坪山前的大片沼澤湖面潔凈,映襯著同樣潔凈如洗的天空。清風徐來,微波蕩漾。一個象群從遠處走來,急匆匆的步伐說明它們急需補充水分,這片沼澤是它們經常光顧的水源地之一。因為熟悉,加之天氣太熱,象群放松了警惕,沒有意識到隱藏在高草背后的危險。當它們擠在岸邊爭搶飲水時,埋伏多時的獵手手舉木棒大聲喊叫著突然出現在它們身后。象群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紛紛逃走。而其中一頭象因年老體弱,又被象群沖撞失去平衡踩進沼澤中央。獵人們見計劃進展順利,迅速將它圍在中心。洪水般的喊叫聲讓老象驚慌失措。它掙扎著準備跳出沼澤,可事與愿違,情況愈發不妙,湖底累積的淤泥黏稠深厚,沉重的身體使它根本無法全身而退。僵持一段時間后,老象精疲力竭,獵人們使用削尖的矛頭和分量十足的石塊,從四面八方發起進攻。有發號施令組織者,有拼盡全力當頭一擊者……分工明確的團隊通力合作,在這場生死較量中占據了絕對優勢。獵人們將搬運到岸邊的脈石英石料加工成各類工具,肢解老象遺骸,除食用肉類外,還對象的門齒進行加工利用,制造成新的工具。
展示古人類生產、生活的歷史場景
跋山遺址群為我們了解距今10萬年至1萬年前的古人類對沂河上游區域自然資源的利用情況及生計方式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考古學材料,同時也使構建我國東部舊石器時代中、晚期文化序列,論證東亞古人類連續演化以及復原當時自然環境成為可能。
跋山遺址群大多數遺址屬于使用石英這種原料的石器技術傳統,其出現和使用的歷史在我國有著更久遠的淵源,較近的如周口店北京猿人的石器文化,從距今70萬年一直發展、持續到距今20萬年甚至更晚,這種極具本土特色的石器技術在山東至少從距今10萬年開始,一直發展到距今3萬年前后一種新技術的出現——水泉峪的細石器技術。這種新技術帶有明顯的承前啟后作用:從距今2.8萬年開始出現、延續到距今2萬年,后接臨沂鳳凰嶺文化等帶有新舊石器時代過渡特點的遺存,進而開啟海岱地區新石器時代文明化進程。
跋山遺址和水泉峪遺址是遺址群中最為重要的兩處遺址,所做發掘工作最充分,測年數據也最完整。二者完整保留了距今10萬年至2萬年的地層,幾乎沒有斷層,這是極為罕見記錄著歷史的地層書卷。跋山遺址群發現的數以萬計的石英石器將東亞周邊的、同樣是這種技術的石英舊石器遺存完整連接起來,揭示了晚更新世華北、華中乃至華南地區石器技術傳統的一致性。
此外,在10萬年前的暖期古人類對巨型動物集中利用;距今7萬年進入冷期,古人類頻繁、大量用火;距今3萬年末次盛冰期迫近,細石器橫空出世……在此漫長的過程中,古人類為應對冷暖環境變遷,調整適應策略和維生方式,生動地重現了遠古祖先生產、生活的歷史場景。
跋山遺址群的發現保留了晚更新世以來連續的文化堆積,無間斷的舊石器文化發展序列展現出本地區人類的連續發展歷史進程。特別是距今6萬年至7萬年的第二期舊石器文化發展態勢尤顯繁榮,使末次冰期寒冷期東亞古人類滅絕的推論不攻自破,清楚展示出東亞早期人類與文化持續演化發展的路徑。
(作者為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跋山遺址群考古項目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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